交响音画：唐时光芒
巴音博罗（满族）
一
早已不是抒情的时代了。在今夜，我一直想把内心的光芒还给月亮，把歌声还给羌笛，珠泪还给伤别，把花朵还给春天或明镜，把如此凌乱的大地还给梦中的朝代………
把我还给那位鸣鸾佩玉的王。
星移物换，这雕栏玉砌的楼阁烟气缭绕，像一位漠视苦难的老者，梦幻又怀旧。浪子啊，如果你在今夜凌空而降，如果你披发若风，如果那风将星月的光芒和我的仰望吹偏……该怎样放纵这被忧伤吹拂的肉体？该怎样放纵这被江陵两岸的猿啼轻飏的灵魂？！
而那双放飞的手不是翩翩仙鹤就是一缕缥缈的霞霭。
就这样，在今夜，那吹彻幽州古台和黄鹤仙楼的风呼啸着扑面而来，从我遥遥怅望的头颅贯穿而过，像一座盗空的仓库！血，忧患，尘埃和古老汉字的底蕴徐徐上升，雁阵般等候于悸动的天边。说不尽那无韵的悲欢一去不返，说不尽一阵颤栗笼罩着一种命运，说不尽那神明般的大鸟在辽远的国度里飞翔着，悠悠千载却永不下落。
二
这天下午，我听到从破损的《全唐诗》中竖排版的水声正簌簌落下，像老去的时间或剥落的记忆。许多日子倏然远去了，遗下一种阒寂的回声在四周经久弥漫，像花瓣的幽香若有若无。
独坐空谷里的隐士正在进入那种禅境。他焚香抚琴面容安祥，而沉浸的样子仿佛一块苔石，体验着内心的孤独。
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我想借着唐盛的阳光细细端祥，青苔早已浸上了他虚幻的苍颜，鸟儿误以为这真是一块憩息的好去处，它们叽叽喳喳啾着，把那人心里的桂花都啼落了。
当我有朝一日在地层深处蓦然与他打个照面，我自己也被苔衣重重覆盖了。
三
高于仰望的天空多么寥廓！登高远眺，思绪漫无边际，那被人误认为仙的诗人常常把自己误认为鹏。上摩苍苍下覆漫漫，斗转天动山摇海倾……多么虚无！尤其是在酒后的良宵，灌了一肚子愁味浓浓的月光怎能不醉？怎能不舒臂揽月直上青天问个痛快？！
这是一群被苦难的盐水淹泡过的鸟。高贵，结实！散发着青铜的光晕。在水一般的流莹中是黄鹄还是玄风？像一座耸入天庭的森林，昼夜吐呐着鲜活的嫩叶和氧气。在它们四周，青草摇曳多姿，潇洒环佩如链，亡灵留连忘返，颂歌浑宏悠远，而脚下那座繁华殆尽的故都，在月色里纹丝不动。
四
我是如此熟识那种浓郁温馨的书卷气息。像一座老中药铺的醇厚香气，在历史珍贵的细节里袅袅浮动，使人联想到书斋中空洞摇晃的朗诵和音律整齐的咳嗽。我知道这是一座青砖砌垒的老宅，那幽深曲折的通道像一条条畅血滋气的筋脉，笼络着我们，使我们难于逾越，
－－－尽管这些方型文字早已有了磨砺的痕迹。
当我点亮蜡烛，我们仍笼罩于这些大师的阴影里，像一棵草生长于高耸的塔下，除了聆听和接受，我还能拥有什么？
而风铃和鸟声百听不厌，像一首安魂曲。故土之上的河流啊，你们给予过两岸风景的绿色，又目睹了发生过的一切，我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某一瞬间，我卑微的生命会不会被你重新映现，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被那天籁一样的钟声接走。
五
整个夜晚我都在做梦。我梦见长安城外一个瘦弱的老者正在数着骨头，浔阳江头骑着琵琶的人飞回了天涯。难于入睡的幽魂没有歌词，必须醒着熬煎着，必须恨着不知道恨谁……一种对于黑暗的恐惧使我无望，却又让我必须在这一时刻学会点亮灯盏。
有时想起就是遗忘，忘却就是牢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在长城古道的驿站里，旖旎的余辉把一些山谷的影子映照得多么美丽，穿越了这么久的黑暗年代，它们亘古不变，它们是盘踞于心灵城堡中的帝王，我们向它们屈膝、叩拜、慢慢衰老……
今夜我倾尽一生精力也无法到达，却不遗余力不遗余力地搬运着这些沉重的石砄。像一只微小得近乎不存在的蚁蝼，忙碌着把它们安放好－－－那些神圣而险绝的汉字！我听见无数亡魂在里面喧嚣。
1994年4月辽宁岫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