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 往事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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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往事十一年

(一)
2005,冬。
有人说,人生就好像一桌子盛宴,而爱情就是其中的一道菜,在它没有端上来之前,你永远都不知道它的样子和味道。刚开始听到的时候觉得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渐渐地,周韵换了一种想法。二十五岁的她不止一次举着空酒杯晃晃悠悠地说,没错,人生就是那么一桌子菜,但每道菜都是一次......
"行了周韵,我起码是第一百零八次听你在这念叨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赵如打断她,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抿了一口,"你要学祥林嫂可还没到年龄。"
"哦。"周韵乖乖闭嘴,手扬了扬,张口又要了一杯。
赵如喊:"服务生,别理她,她喝多了没人买单。"那男孩被最后一句吓到,瞬间提笔把刚写的字涂了。周韵有气无力地伏到桌子上。
赵如叹了口气。"哎,你总说人生是菜,爱情也是菜,那我问你,你现在除了陈宇之外吃了几道菜了?"
周韵沮丧地摇摇头。
"那你瞎总结个屁!"赵如骂她。
"可是,可是......"一阵强烈的反胃让周韵忘极了自己要说什么,捂着嘴巴就往酒吧外冲。赵如急忙跟在屁股后面左手捡起周韵的包和大衣,右手艰难地掏钱付了帐,撒腿追了出去,看见她摸着个电线杆子蹲下吐了,舒了口气,踩着高跟鞋颠颠地晃过去。
"才两杯吧?今天?"看她差不多吐完了,抽了张面纸递过去。
周韵接过来在嘴边胡乱摸了一把,差点又递回去,被赵如瞪了一眼,又是一阵反胃。两个女人大冬天的一高一低杵在电线杆子边上二十来分钟,引得本来就不多的行人纷纷侧目。赵如拉起周韵,看她咽了咽唾沫,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吐出一句话:"这不关酒的事。"
"什么?"乍一听没听懂。
"我是说,我没喝多。"周韵又咬了咬牙,"我怀孕了。"
赵如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好久,天太黑,看不清她哭了没有。知道这孩子十有八九是谁的,可是也知道那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已经回美国去了。"明天我帮你联系个医院。"最后赵如说。
周韵却摇摇头。"我还没想好。"



(二)
1996,秋
有人说,人生就好像一桌子盛宴,每道菜都是一次爱情的机会。只有品尝过,才能知道哪一种口味最适合自己。周韵想,如果这样说才是对的,那么陈宇和她应该都是对方的一盘菜,只是区别在于,在陈宇吃着满汉全席的同时,她的桌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盘子。因为早在高二开学不久,陈宇就顶着高二(3)班转校生的头衔让高二年级乃至整个高中部的女生狂热了起来,而且,据他当时的同桌刘树军透露,在此之前他已经有过两个正视交往过的女朋友了。
女朋友。
在那个单纯的年代,单是听到这三个字,周韵都会情不自禁地耳根发烫,加上学校一直严打早恋现象,好像两个人的关系一旦可以用"男女朋友"或者"在交往"来形容,就变成了可耻的、不能在黄天化日之下展示出来的东西。有趣的是周韵的父母偏偏就是高中同班同学,早恋三年之后为了能够继续在一起,周爸爸从上山下乡的队伍里逃了出来,为此失去了得到一份正式工作的可能;而周妈妈放弃了去省城师范就读的机会,顶替父亲的退休名额,进工厂当了工人。虽然他们当初在一起的决心非常大,但这样的局面直接导致结婚后的生活相当拮据,终于在周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们因为钱的问题吵了几次惊天动地的架,几乎把家给砸空了,随后愤然离婚,从民政局出来还不忘回头狠狠的朝对方吐一口唾沫,多少年积下的深仇大恨呢。周妈妈一直觉得此段婚姻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耻辱,离婚之后便从未在高中同学聚会上出现过,也拒绝会见任何故人。她用自己这段血和泪的教训告诉周韵,学生时代的爱情是不可靠的,千万别在自己心智不成熟的时候做傻事,否则免不了后悔一辈子。
所以周韵一直想都不敢想,仿佛与她妈妈的羞耻心融为一体。对于陈宇,她也几乎没有关注过,对她来说陈宇的影响不过是有一天早读,矮矮胖胖的班主任领着一个与其对比相当强烈的高瘦男生走进教室,简单介绍了一下,便指了个座位让他坐过去;她从英语课本中略微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座位离她甚远,又把头低下了。
到了课间,同桌赵如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神秘兮兮的对她说:"据我分析,不出三天,就会有隔壁班的女生来打听它的名字了。"
"打听谁?"周韵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陈宇啊!"
"陈宇是谁啊?"
赵如彻底被她打败了。"好吧,看来你对那个转校生没什么兴趣。"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那说好了,不要和我抢哦。"
周韵恍然大悟,呆呆地回道:"你在说什么呀,我可不想早恋。不过......"
"什么?"
"按照你的分析,你的竞争对手可不会少啊。"
"说的也是啊。"赵如一下子泄了气。周韵随着她幽怨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空空的座位,于是耸耸肩,继续看书了。
没想到事态比预期的还要严重。因为陈宇并不是那种小说和漫画还有偶像剧里常见的,虽然很帅但是很冷血,刘海长到可以遮住半边脸,身材很好却是运动白痴,平时少言寡语也不大和同学们交往的那一类;而是恰恰相反,他家境宽裕,性格开朗,留着干净清爽的短发,脑子聪明成绩优异,热爱足球和篮球,特喜欢对人笑,尤其是那些向他示好的女孩子。说得夸张一点,绝对笑得她们春心荡漾,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我看你是春心荡漾了吧。"周韵对赵如的总结这样评价,并且早就习以为常,从她们俩前一年的同桌历程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随便哪个长得不是那么不入眼的男生都能让赵如犯起花痴。即便可能陈宇真的有点不一样,但也不会特别到哪里去吧。
但是这只是周韵一厢情愿的想法。
其实连陈宇自己都觉得自己很特别。高中的男生心智再健全也不过还是未脱离父母羽翼的小孩子,想法又能成熟到哪里去,于是和大多数条件不错的男生一样,他知道自己长得可以,学习还行,没来几天就成了高二年级足球队得前锋,又是校篮球队的神投手,理论上来说,喜欢他得女孩子绝不会少。所以无论每天收到多少封情书,遇到多少次突然告白,有多少个女生故意在教室门前晃来晃去只为了多看他几眼,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同桌刘树军却恨不得对陈宇顶礼膜拜了,"今天得总数是......二十二!破纪录了!"他把手上的信封按从小到大的顺序叠好,递给陈宇,"你来之前我都不知道咱们学校有这么多女生。"
陈宇接过来,咧嘴笑了笑,特发自内心。
刘树军咽了咽口水,叹了口气,问:"说实话,你当初转校,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啊?"
"什么原因?"
"装蒜。追你的女生太多了呗!"
陈宇大笑:"你够无聊的,真当拍电影呢?我搬家了,这学校离得近,理由够充分不?"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我也没觉得我比你差多少啊,不就是矮了点,胖了点,胖点有安全感啊!"刘树军感慨万分,"可是别说情书,就是倒贴也没人看得上我,真够惨的。"
陈宇一愣,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刘树军看了出来,反倒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得啦,你也别同情我,就这么每天给你数数情书我也挺满足的,好歹我也见过情书长什么样子了,不然以后跟别人吹牛都没法吹。"说着又从陈宇手里抽回一封,翻来覆去的看,"哎,你说,这女生要是长得和这信封一样漂亮,那可该多好。"
"漂亮的女生到处都是啊,"陈宇说。"只是漂亮也没什么意思。"
"饱汉不知饿汉饥。在我眼里女生可就分两种类型,漂亮的和不漂亮的,你说你喜欢哪种?"
"有你这么分的吗?"
"不然你说怎么分?"
陈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刘树军露出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交过两个女朋友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陈宇又笑笑,这次笑得有些自嘲。"所以分手了啊。如果喜欢,怎么会分开呢。"
喜欢怎么会分开呢。这句话刘树军听了立刻觉得很有道理,果然比自己更高明,从而更对陈宇刮目相看,可是说这话时得陈宇仿佛正处于一个无意识得状态,年轻时代的他们当然觉得爱情是一件很重要得事情,不喜欢了就一定要分开,所以喜欢,就一定也要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多少年后这个结论会被他们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因为一种感情一旦从喜欢升级成了爱,那么就会复杂得谁也无法解释清楚。

(三)
1997,春。
说起来,周韵和陈宇从两条完全不搭边得平行线到有了一点交集,经历了一个相当缓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陈宇还是在高二年级扮演着王子得角色,只是刘树军越来越感叹世道不景气了啊,连情书都越收越少了。在这个过程中周韵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高中的功课越来越难,一直闷着头学习也已经不能保证她本来就平平的成绩了,有几次物理测验只比及格线多了几分,弄得她相当沮丧,接着有了心里阴影,每次分数出来之前都异常紧张和焦虑。
记忆中那两个人就是在自己的这种心情之下争吵起来的。
"你这人,把水泼人身上啦!"先听见的是赵如的叫声,因为晚自习前的教室本来就很安静,所以周韵吓了一跳。抬头看肇事者,一手提着水桶一首握着拖把的刘树军显然也有点错愕,他只是因为水桶里的水太多而一时失去了平衡,不小心将水漾了出去,刚好洒在赵如的裤子上,弄得她从腰部到大腿上下全湿了。
周韵一下想起早晨赵如还在课桌上趴了一会儿说例假了肚子疼,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赶紧掏出包面纸去替她擦。要是在平时,赵如也不会这么较真,只是那几天本来就心情不好,身体也不舒服,被这么一泼感觉到冰冷的谁一下蔓延开来,有一些甚至顺着大腿根部流进卫生巾了,顿时火冒三丈,不依不饶起来。
"你没长眼睛吗,走哪儿不好非要往我面前撞啊!你是故意的吧?我没得罪你吧刘树军,你干吗和我过不去啊!"
刘树军本来挺惭愧,可被她一骂也不愿意了,立即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来:"不至于吧小姐,不就是洒了点水吗,我看你那牛仔裤特穿了好几天了,要不你现在脱下来我给你晒一晒?"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阵哄笑。
"你,你,"赵如没想到他不仅会理直气壮地反驳,还当众调戏自己,实在委屈不过,脸上红红白白好一阵,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周韵看面纸都让刚才擦裤子用光了,赶紧扯扯赵如的胳膊,悄悄说:"咱们去厕所吧,你要不要换个卫生巾?"然后把她拖出了教室。
陈宇比刘树军晚一步洗完拖把,刚好回到教室门口,和她们俩打了个照面,看见赵如满脸泪痕,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却被周韵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莫名其妙。到现在周韵也解释不清到底一向与人为善的自己那天为什么会这么做,只好解释为恨乌及屋,看到拿拖把的人就恼火。
可是,谁知道。
扫除完毕回到座位上,陈宇发现刘树军有点儿愣神,便问:"刚才怎么了?"
刘树军不理他。
"哈,原来是你把人家弄哭了。"陈宇明白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刘树军还是没啃声。
"啊,她们回来了。"陈宇下巴一指,刘树军"嗖"地一下把头抬起来,陈宇见状哈哈大笑,教室门口哪来的人。刘树军发现被骗之后更郁闷,又不好继续说话,只好老实交代:"别提了,我把水泼到赵如裤子上了。"
"你故意的?"陈宇问。
"怎么可能!......你说,她会不会恨死我?"
"女生总是很小气的。"陈宇考虑了一下,"不然,放学你去道个歉?"
"算了。我拉不下那个脸。"
"那你就等着和她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吧......"陈宇故意拖长了尾音,斜着眼睛瞅刘树军,只见他好不容易摩拳擦掌了半天,还是泄了气:"陈宇,还是你替我去吧,女生对你可都招架不住。"
"我?想都别想。我去算什么呀?"
"要不你陪我去?"
"不去。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扭扭捏捏的,不就是道个歉吗。"
"靠!我怎么不男人了,我又没学那些女孩子写情书!"
"......"
陈宇怪笑着凑近刘树军:"闹了半天,你喜欢她?"
刘树军白白胖胖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个柿子。"没有的事!"嘴上还不承认。
"不喜欢啊,那我可就没必要帮你了。"
"别啊,求你了陈宇,"刘树军迫切地央求道,"我承认还不行。"
陈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我考虑考虑。"
另一边,赵如一个晚自习都在转着笔发呆,发试卷时老师叫她的名字都没听到,亏了周韵提醒她。
"怎么办,丢了这么大的人。"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哭丧着脸对周韵说,牛仔裤差不多已经干了,可是心显然还是湿答答的,"你说,那个死胖子会和陈宇乱说么?"
"啊?我觉得不会吧......她平时看起来没那么坏。"周韵安慰赵如,"你别想了。"
"形象全没了!"赵如在马路上大喊。
"小声点儿。我说,你就那么喜欢那个陈宇?"
"算了!"赵如呼出一口气,"我看我是没什么希望了。"周韵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她,她却接着说:"除了陈宇,我还有很多人可以喜欢啊!一班的陆铭,三班的许峰和高烨,四班......四班没有,五班的林晓伟......"
"喂。"
"五班还有赵波,六班的梁冬......"
"喂喂,这位同学!"
"高三年级还有......"
"行啦!别掰手指头啦,数不过来的你。"周韵喊了几嗓子也没把花痴病发作的赵如叫醒,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拿书包砸她的脑袋。赵如停下来不数了,看着周韵话锋一转:"不过,你怎么不喜欢陈宇?"
"哎?"
"我们以前讨论过的,你可能会喜欢的男生类型,陈宇完全符合啊。你怎么不喜欢他?"
"哦。"周韵有点窘,自顾自地紧张起来,却还是笑着说,"你这人,哪有自己喜欢也希望别人喜欢的,那不是成了敌人吗?"
"那倒是......你答应过不和我抢的。"赵如还是有点不放心。
"好啦。我还答应过我妈不早恋呢。"周韵回答。
三天后,周韵和赵如同时收到了一张邀请卡片。说是邀请,其实就是在常用的那种黄色便笺纸上写下的一句话,用惯用的上课传纸条的手法,分别夹在陈宇和刘树军的书里面,穿越了四排两列,传到她们俩手上,吓了她们一跳。周韵以为不是给自己的,正准备继续往前递,被赵如阻止了,"你回头看。"她喜滋滋地说。
周韵几乎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才刚好和陈宇的眼神对上,看到他的脸上挂着一贯的招牌式笑容。
"给咱们的?"她转回来问赵如。
"应该是吧!"赵如欣喜若狂,"不过,把你那本换给我,我可不要死胖子的。"她迅速换掉了两人面前的课本,看着封面上陈宇的签名流口水。
"还是先看看里面写什么吧。"周韵说着把书哗啦啦一翻,便看到了留言。
"......生日会?"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那时还不太流行和同学一起过生日,更别说在自己家开个Party什么的,所以太夸张了,一时难以接受。不过赵如很快就自我调整完毕,决定昂首迎接挑战。周韵前思后想了一个早晨,最后还是对赵如说:"这个周六晚上我还有补习呢,这次物理又没考好,眼看就期末考了,我看我就不去了吧。"
"为什么呀?你真的不想去?"赵如不相信地问。
"嗯。而且......又不是很熟。"周韵吞吞吐吐地补充。
"去了就熟了呀。"
"算了,我不习惯那种场合。还是你替我和陈宇说一下好了。"
赵如听到最后一句话,仿佛领到圣旨一般,飞速蹿到陈宇的座位前,压抑了一下呼之欲出的心情,向正在收拾书包的陈宇汇报道:"那个,周韵说她周末有事情,不能去了。"
"周韵?哦。没关系,"陈宇笑笑,"那你呢?"
"我?我去的!"赵如激动地回答。
"那就好啦,到时在我家门口的那个公车站见吧。"
"好!"
陈宇等她走开,忍不住朝周韵的座位看了一眼。周韵中午一般不回家,也不着急去挤学校食堂的高峰期,所以还趴在课桌上看书呢。陈宇不由自主地想,奇怪,她为什么不来?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温书?她看起来挺用功学习的,可是成绩很一般啊。那么......约会?也不像是又男朋友的人。打工?家庭困难吗?这个平时没怎么注意过的普通女生,在陈宇突然变得神秘了起来,他有点想要了解她,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其实这种心情解释起来简单,不过是陈宇的"王子病"发作,突然不能接受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一点都不关注他的女孩子存在。他想了解她,其实是想了解,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四)
1997,春。
"哎,周韵,你喜不喜欢我?"
周韵说,已经记不清楚陈宇究竟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可能是某天放学刚走出教学楼,便遇到他推着自行车从地下车库里出来,用单脚立在台阶上把车停下;可能是某天做完早操,赵如去了小卖部买可乐,自己一个人上楼的时候遇见,在走廊的拐角处他叫住她;还可能是某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她家的电话号码,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忘了记今天布置的作业,在挂电话之前这样发问。
但至少是在已经有些熟悉了之后。自从那次赵如去参加了陈宇的生日会,就很自然地与那两个人熟络了起来,与刘树军的深仇大恨也就一笔勾销,大课间的时候常常不远千里过去闲聊,并且强行拖着周韵一起,尽管周韵面前总是堆满了做不完的习题。"做不出可以去问他们啊。"赵如说。
"不用这么麻烦了吧。"周韵摇摇头面露难色。
只是果然抵抗不了太久,因为毕竟陈宇的闹惊实在很好,尤其是物理和化学总是在一百四十分以上,甚至还常有满分出现。有时候实在憋不出来,周韵也会偷懒地想,要么,问问他也好。
开始陈宇对此很得意,但很快他发现周韵每次除了问习题,最多红着脸说一句"谢谢",错哦过来不会涉及其他内容。每次他讲解的时候偷看她,她都紧锁着眉头盯着试卷或者课本,完全注意不到他略带挑衅的目光,对此陈宇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为什么?有时候她和刘树军还会说笑两句呢。陈宇不服气地想,想着想着他发现自己竟然先一步陷了进去,他总是主动和她打招呼,一到课间就满教室的晃,大扫除故意去擦离她最近的那块玻璃,甚至抢着去帮老师发试卷,只为了她有那么一刻能够专注而紧张地盯着自己。
清醒的时候他也觉得这些举动幼稚到了极点,但是控制不住,渐渐地也不想去控制。真的喜欢上这个普通至极的女生了?或者只是暂时的征服欲。可惜年轻的时候不懂这些,那种想受到关注的强烈情感让他有些不顾一切,也不计后果,只想让她知道。
很多年后的陈宇和大多数不够细心的男人一样,很少去回想以前的那些事,他忙着奋斗,忙着生活,忙着尝试一段又一段的感情,早已忘了他和周韵一起走过的那几年。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只有那么几次在电影院里看到了煽情的片段,才让他记起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拙劣的告白,他想,如果那时候没有问出那一句话,那么那几年的时间他会怎样度过呢。
"喂,你喜不喜欢我?"
"啊?"
"我说,你怎么不喜欢我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也没有,只是觉得你可能会喜欢我吧。"
"凭什么......还真自信啊。"
"那你喜欢谁?"
"哎?还没有......"
"难道你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么?"
"有。有注意过。"
"为什么?"
"因为......赵如喜欢你。嗯,她喜欢你。"


                   
(五)
1998,春。
转眼到了高中三年的最后一个学期。
"有问题。"赵如把手按在周韵刚刚摊在课桌上的试卷上,语气凝重地说,"我觉得一定有问题。"
"啊?不会把,这道题我昨晚刚在辅导书上看过的,没错啊。"周韵紧张地说,又赶紧重新检查了一遍演算步骤。
"哎呀,我不是说这道题!"赵如把手拿开。
"那你说哪道题?"
"我不是说题......周韵你是不是故意的呀?"
"不是,那你到底在说什么有问题啊。"
"我是说,"赵如清了清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我觉得,陈宇对你,有问题。"
周韵心中一惊。这样的场景无论是之前还是很多年以后都曾数次在她的梦中出现,醒来时手臂总是挣脱了被子,肩头一阵凉意。"没有。""怎么会。""你要相信我。"嘴巴上总是这样坚决地否认了,就如同当初说"我答应我妈不早恋"一样,但一个是真实一个是谎言,要怎么去维持两者的平衡呢?可是,又无法亲口承认说"我们的确是......"。是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即使从高二到高三的这半年之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陈宇的感觉发生着质的变化。
早就接受他了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晚自习前的两个小时不再闷头做题了,偶尔也愿意去球场晃一晃,手中总是握着一瓶矿泉水,因为他看到她假装路过便会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笑嘻嘻地说,你是特意给我送水来的?也会故意拖延着不和赵如一起回家了,盼望着能在下楼时刚好遇见骑车的他,拍着自己的车后座叫她,喂,要不要顺路载你回家。
早就顶着背叛朋友的罪名喜欢上他了吧。
可还是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因为这种喜欢虽然埋在心底的时候是微微甜蜜的,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会让周韵觉得无地自容。一直到高考结束。填报志愿那天中午,很热,太阳在头顶照得人眼前直冒星星,周韵和赵如交了表从教学楼出来,赵如说:"我觉得我第一志愿没戏了。"
周韵也叹了口气:"按我们俩的成绩,第一志愿一般都是浪费的吧。"
"之前我们还说好要填三所同样的大学,可一考完还不是都要按照估分来,能考上才是第一重要的,你说现实多残酷。"
"嗯。不过也还好,"周韵拉住赵如的手,"我们不是都报的北京吗,能在同一个城市已经很不错了。"
"你问过陈宇他们吗?他和刘树军报哪里?"赵如问。
"我......没有。"
"周韵。"
赵如停下脚步,转了个身,与周韵面对面站着,她的右手还被周韵握在左手里,两个人的手心都出了汗。"昨天刘树军打电话给我,他说喜欢我。"
周韵有些头晕。她咬了咬嘴唇:"可是你......"
"可是我喜欢的是陈宇,没错。"赵如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看着周韵,"于是我一冲动就打电话给陈宇,说我喜欢他,你猜他说什么?"她地手逐渐滑了出来,"他说,可是我喜欢地是周韵。我们四个人地关系怎么变得这么好笑?"
周韵不敢抬头,她不敢看赵如现在的眼神,因为那里面只有难过,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难过。新人的崩塌也好,爱情的挫败也好,离别的伤感也好,现在都只剩下难过了。难过的眼泪和额头鬓角流出来的汗混合在一起弄花了整张脸,也弄花了整个高中岁月。她们就这样分开了,一个暑假都没有再联系。2000年的9月,她们分别来到北京两所不同的大学报道。临走之前,赵如对周韵说:"我现在宁愿我喜欢的人是刘树军。"
其实赵如还想说,这样可能每个人都能幸福,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可是"幸福"这两个字其实比想象的还要遥远,以至于他们即使分开了四年去寻找,也还是没能找到。


(六)
1998年秋。
周韵想,读了大学之后,恋爱应该就不算是早恋了吧。
陈宇所在的Q大和周韵所在的S大处在北京相邻的两个城区,算起来距离很远,但是搭地铁往返很方便。周韵去报到的第一天见到了她的另外三个室友,两个土生土长的北京女孩比她先到,分别占了一进门靠右边的上下铺,看见周韵进来,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又继续聊天了。周韵自然拣了左边的下铺把行李放下。她的上铺一直到晚上8点多才到,因为拎了两个硕大的箱子所以几乎是用身体把门撞开的,然后一撒手把箱子扔了,操着一口东北腔喘着粗气喊:"妈的,这学校贼远,累死姐姐我了!"
她叫张宁,来得最晚,却是第一个告诉周韵名字的人。
因为随后她风风火火地把背包也取下来往地上一丢,便一屁股在周韵的床边坐了下来,咧嘴冲周韵一笑:"美女,借口水喝行不?"周韵忍着笑,把床头那瓶刚好没喝过的矿泉水递给她,看她迅速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瓶,问:"你是哪里人?"
"我叫张宁!"她先是故意答非所问,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大连来的!"
周韵还是笑了出来,笑完了她说:"我叫周韵。"
张宁把矿泉水瓶子递还给她:"谢谢你周韵,我把你的水喝完了,明儿给你搬一箱回来。你能再借我两瓶热水洗个澡不?"
大学生活可能就是这样,因为远离家乡而过分需要依靠,总是一不小心就和最先靠近自己的人变成了好朋友。第一天张宁真的扛了一箱农夫山泉回来,注意,是扛,而且是单手扛,一米七二的衣服架子穿着无袖背心和紧身短裤,甩着长度到腰的马尾,从学校小卖部直接扛回来,在吃完饭学生们纷纷回寝室的人流高峰期,基本上引起了小范围的交通堵塞。
周韵也被震住了。"你力气真大,"她羡慕地说,"但不是真的都要给我吧?"
张宁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肯定不好意思要,那就先放我床下面,你渴了就直接拿,甭客气,啊。"
"那好吧。"周韵答应了。
张宁摆好箱子,直接抽出来一瓶递过来,自己也拿了一瓶拧开喝了两口,又一屁股坐在周韵床边,歪着肩捅了捅她,问:"哎,你有男朋友吗?"
完全没想到会被直接问到这样的问题,周韵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没想到张宁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之前有一个。"说着又笑,"不过暑假的时候结束了。"
"为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啦,"张宁做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比起北京他更想去上海,可是在我们那里,上海的学校分数都高的离谱咧。"她耸了耸肩,"我考不上。谈不拢就只好分咯。"
"真的很可惜。"周韵叹了口气。
"你咧?"
"我……."
其实高三暑假的时候,我们也差点结束,对吧,陈宇,也许那时不能说是结束,因为我都不知道我们何时算开始。周韵想。
"你打电话查了吗?"高考分数出来那天,周韵一大早就接到陈宇的电话,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兴奋。
"还没有…..我刚起床。"周韵说,其实她早就醒了,捏着准考证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就是没有勇气去拨那个查询热线。"你已经查到了吗?"
"嗯!"陈宇把分数报了出来。
"比估的高了二十分!"周韵惊叹,"刘树军怎么样?"
"也没什么问题,早晨还是他电话吵醒我,说什么要庆祝之类的。"
"真是太好了!"周韵开心地说,转而又有些丧气,"我的脑子啊,要是有你们一半就好了。"
"别那么没自信!"陈宇安慰她,他故意咳了两声,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也已经帮你查了。"
"哎?"
"不相信?"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准考证号?"周韵大惊。
"那几个数字看一眼就记下来了啊,哈哈,"陈宇得意地大笑,"周韵,你比我还厉害。"
"什么意思?"她紧张得心跳都要跳出来了。
"你,比你,想象的,高了,三十六分。"陈宇故意缓缓地,椅子一顿地说。
周韵一下子尖叫了起来:"真的?真的!怎么会呢,我明明......真的是真的吗陈宇!"
陈宇在电话那边揉了揉快要被震裂的耳膜:"语无伦次了你都。周韵,我好不容易让你这么激动一次。"他的语气表示着不满。
"呃......我......"
"后天我们一起去学校取分数单吧。"
也许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周韵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挂了电话之后,甚至忘记了亲自拨热线证实一下陈宇所说的话,三十六分,足以让那个本来以为浪费掉的第一志愿重新变得珍贵起来。过了两天,他们两人捏着只有窄窄的一张却决定了人生和命运的小纸条从教务处走出来,心情夹杂着愉快和伤感。"应该是最后一次来学校了呢。"周韵趴在窗台上向下看,烈日下的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和炎热让人觉得有点窒息。以前都是被赵如硬拖着趴在这里看比赛的,她总是会边挥舞着手指边吧啦吧啦地说,那个几号投球的姿势超帅的,或者那个几号射门好准。不知道她考得如何,她还在生她的气吗?
"现在就差一张录取通知书了。"陈宇说,他现在只觉得浑身轻松,看到周韵闷闷不乐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们女孩子总是多愁善感,是不是?"
周韵把脸扭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手拨了拨被陈宇弄乱的头发,发现陈宇还在看着她,于是又拨了拨,然后又拨了拨。最后一次手放下的时候,陈宇突然伏下身亲了她,薄薄的嘴唇在她的嘴角边轻轻啄了一记,太轻了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他就转身离开了。周韵怔怔地站着,她突然想哭,很多年以后想起这个画面还是想哭,这个一点都不缠绵的初吻来得太突然,走得也过于仓促,像极了他对她的爱情。
陈宇走到楼梯口,回头叫周韵:"哎,我和刘树军他们说好了,下午在我家聚一下,你去吗?"
如果说不去就好了。周韵说到这里,感觉鼻子有点酸酸的,于是停下来。张宁眉头皱了起来:"怎么,那天下午你们吵架了?"
"不是吵架,"周韵摇头,"我和他从来没有吵过架。"
"那怎么会差点分手呢?"
"唔,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他家门口还没进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七)
1999-2001。
北京城里值得逛一逛的地方实在很多,各大名胜古迹不说,还有动物园、海洋馆、天文馆这些情侣约会爱去的地方,在北京的前两年,陈宇就带周韵把两所学校附近的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他就像是革命时期的侦查员一样,总是在周五的晚上打电话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哪里哪里很好玩,明天我们去吧。于是周云也像接到任务一般立刻收拾东西,然后几乎彻夜不眠地等到天蒙蒙亮,起床洗漱完毕,一听到寝室楼门的大锁被管理员阿姨咔嚓一声打开,便奋不顾身地往楼下冲。
两个人在越好的车站碰头的时候,清晨的大雾总是还没有散去,互相看着对方因为寒冷和匆忙而弄得通红的鼻尖就觉得很好笑,然后戴着手套拉起手一起挤公车。常常是司机一个刹车,周韵就站不稳倒在陈宇身上,两人之间的气愤就胡然诺紧张了起来。渐渐地习惯了,陈宇便主动把臂张开,钻过拥挤的缝隙用手扶住周韵的腰际,他们不看彼此,只让心跳偷偷地加快着速度,就这样沉默着经过了一站又一站。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沉默的。
除了都不是特别爱说话的人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聊起来的话题。通常都是陈宇在说,有一次他告诉周韵,刘树军和赵如的学校很近,竟然就在同一条马路上,几乎面对面,刘树军开心得不得了,没事就往赵如寝室窜,站在楼下等她下来,弄得赵如的同学都以为他就是赵如的男朋友。周韵想到刘树军猴急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可是想到赵如,她又笑不出来,这个时候她更觉得对不起她。她很想换个话题,可是说什么好呢?今天天气很好。昨天吃了学校门口的牛肉拉面觉得很好吃。有一首歌你有没有听过,我觉得还蛮好听的。教我们英语精读的老师是个有趣的胖子。有一个室友前几天和男朋友分手了,但是今天又和好了。
说多了总是会觉得自己很八卦。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比如,在学校里有好朋友吗?还经常会去踢球吗?有其他女孩子说喜欢你吗?等等,原本是想要了解他的生活的,可是一张嘴就变成了:"快要期末考了,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唔,是该去上上自习了。"陈宇回答。
"我也是呢。"周韵不禁又有些头疼。
"那么,下个周末就不出来了吗?"
周韵想了想,本来想说"其实也不用那么紧张",却没想说出来,最后只是"嗯"了一声。
"你们也太平淡了。"张宁不满地说,"在一起也两三年了吧?到现在拉拉手你都还紧张,我问你,你们一定没有那个过吧?"
"哪个?"周韵不解,"你是说......接吻么......有过的啊......"
张宁狂笑:"姐姐,您还真纯洁呢,好吧,那你们吻过几次啊?"
周韵脸红了:"也没,没几次。"
"不是我说你,周韵,我怎么觉着你一点都不主动,你这能叫谈恋爱吗,你就跟一闷葫芦一样。你有多喜欢他?很喜欢?"
"嗯。"周韵点头。
"那也算是很爱他吗?"
"爱?周韵听到这个字的时候觉得好陌生,她完全不懂。"怎么才算爱?"她问。
"我也说不清楚。"张宁说,她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表情严肃起来,"但是我觉得你恋爱的方式有问题,你什么都不说,把对陈宇的感情都憋在肚子里,他能感觉到吗?你都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唉。现在你们还在一起,是因为他先喜欢上你,所以他在端着你们之间的天平,但是如果你继续这样不主动端起自己的这一边,总有一天他会觉得累觉得无趣,把手撒开跑了的。而且你不是说,他从高中起就很受欢迎吗?你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哇。"
"是啊,他是很受欢迎的。"周韵喃喃自语,"不过,他为什么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张宁气呼呼地说。
于是周韵乘着冲动第一次拨通了那个其实早就背熟了的电话号码,听到陈宇的声音以后,她鼓起勇气说:"陈宇,你当初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陈宇一愣,试探着说:"周韵?"
"嗯。"周韵做了一个深呼吸,她想,他一定觉得她吃错药了。
"你怎么了?"陈宇果然问。
"没有......我就是突然想知道。"
"我......"
是为什么呢?陈宇突然记不起来了,总不能说"是因为很不服气,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是一不小心"吧。
"是因为,"他终于想到,"你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嗯?"
"周韵,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自在,很舒服。"陈宇最后很确定地说。周韵笑着挂了电话,她问张宁,这算不算爱?张宁耸耸肩,双手一摊,表示没主意。不过周韵觉得她之前说的教育自己的那番话很有道理,她突然想到陈宇的升入快到了,前两年都是他主动邀请她,第一次他说:"喂,明天我生日,带你去吃好吃的。"她匆忙得连礼物都没来得及准备。第二次她提前买好了一支剃须刀,但还是等他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来吃生日蛋糕?吃完我们去看电影"。今天要换个方式,她暗暗地下定决心。
却不知道怎么会又一次做了让自己后悔的事。
陈宇生日的那天周韵醒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早,她在床上磨蹭了很久,考虑去陈宇学校之前到底要不要提前打电话通知他一声。张宁被她的动静弄得也睡不着,开玩笑说:"小心啊,惊喜就是惊吓。"没想到一语成真,时候张宁在想扇自己大嘴巴子的同时,更后悔的是怎么没起个大早去买彩票,人生中第一次预言得如此准确,让周韵还没在陈宇的学校门口站稳就被吓得转身跑了。
同样被吓到的人还有陈宇,他愕然地看着拎着一个大大塑料袋的周韵出现在离自己十米左右的人行道上,紧接着不到十秒钟又迅速消失不见。陈宇怔怔地把右臂从一个女孩的手中抽出来,走过去拎起周韵留下的那个袋子,看到里面装着一个心型的奶油蛋糕和一个包装好的小方盒,有那么一瞬间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那个女孩跟上来看了袋子一眼,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算了吧,陈宇。我都说了你们俩不合适,这已经是第二次被她看见了,也该分了吧?"她说着重新环住陈宇的胳膊。
陈宇甩开她往回走。她又继续跟着。
"就算我说的不对,那你打算怎么和她解释?说你昨天因为和我见面所以回不了宿舍所以去酒店开了房间?还是说我旧情难忘所以也考来北京对你死缠烂打而你也没把持住于是就和我过了一夜?"
"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陈宇愤怒的说,"我们早就分手了。"
"可我们以前什么都发生了。这你也告诉过她吗?"
"不关你的事。"陈宇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以后你别再来找我了。"
女孩一把拉住他:"陈宇!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了!那时候过家家我们总是扮夫妻的!你比我早两年念小学,我哭着不让你去,你对我说不要哭,你念完小学就和我结婚,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可是你说话不算话!"她说着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一只手还拉着陈宇的衣角,"你初三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孩,你告诉我说你要和她在一起,我以为你说着玩,你去追她,可是不是不到半年你们就分了吗?高一的时候你和另一个女生谈恋爱,又说从小到大只把我当妹妹看,我真的很恨你!可是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你们分手后我又回来找你,我因为我们能重归于好,你为什么没拒绝我?然后你高二的时候还是说不能继续在一起了,这一次我没答应!我不会再答应了!我就再也没答应过和你分手!陈宇,我不信这些你都忘了!"
"林晶。"陈宇叫她,伸手过去把她拉起来,"我不想再说以前的事了。"
女孩的泪还在往下掉,陈宇和她面对面站着,看她哭了一会儿差不多停下了,便说:"我回寝室了。你也快回学校去吧。"
女孩对着他的背影不甘心地说:"要去和她解释了?陈宇,这不是你的风格,其实你对每一个和你在一起过的女生都很冷淡,为什么不能也这样对她?你就那么喜欢她?"
陈宇没再转身,他只是摇了摇头,"她不一样。"他说。


(八)
2001-2002。
咒语回到寝室的时候张宁刚起床,端着脸盆从水房出来,迎面看见她还以为自己裸视眼力又下降了。"你怎么就回来了?"她奇怪地说。周韵"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张宁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进屋放下东西戴好隐形眼镜打算继续追问时,才发现周韵的两支眼睛红红肿肿的,边上还有擦得乱七八糟的泪痕。"发生什么事了?"她干净在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东西呢?难道在路上被抢了?"
"不是。"周韵低着头,一开口发出重重的鼻音。
张宁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遇到劫匪了,告儿你,人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没被抢就行,那就没啥大不了的,别哭了,啊。"
周韵不吭声了。过了两分钟她突然摇了摇头,又说:"是被抢了。"
"啊?"张宁瞪大了眼睛,看到周韵笑了一下,笑的相当苦涩。
......
那个人就是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在陈宇家门口遇到的人。虽然那时脑子一片混乱,可是周韵还是看得很清楚,那个留着微微发黄的长发的女孩,挽住陈宇时露出的得以神情,就和之前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时她就是那么自然地在巷子口突然出现,熟练地把手穿过陈宇的胳膊,笑吟吟地问:"陈宇,这是谁?"
"我是他同学。"周韵抢着说。女孩的笑容让她觉得很不安。
"她是......"陈宇想强调一下,但还是被那女孩抢了先:"哦,同学呀,"她挑衅地看着周韵,"你好,我叫林晶,是陈宇的女朋友。"
"你别听她乱说。"陈宇对周韵说,他有些愧疚地伸手拉住她,仿佛怕她生气跑掉。女孩见状便把手抽出来,在陈宇的脸上摸了一把,冷冷地说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然后她转向周韵:"你叫什么名字?"
"林晶你有完没完!"陈宇生气地推开她。
周韵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吞吞吐吐地说:"陈宇,我......我今天还是不去了,我想回家。"
......
"靠,你就这样认输啦!"张宁听完,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她觉得很生气,"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周韵点点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张宁打断她,"你在爱情面前太软弱了周韵,你是不是觉得一切顺其自然比较好?没错,那是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就像一个恰好静止在光滑水平面上的物体,它的状态一百年都不会变,可是一旦有其他因素影响,它能继续这么四平八稳地待着吗?有人推它,你不拉一把,它当然就跑了,明白不?"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难道要任由那个,叫什么来着,林晶?任由她把陈宇给抢走?"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在说:"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其实......你这么一大早看到他们从校门外回来,也不一定就是那什么什么了......也有可能是去买早餐啊?"
"喂,周韵,你倒是说句话啊!"最后张宁急了。
周韵其实已经在心里默默地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如果说两年前她还觉得对陈宇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喜欢,现在她才是真的觉得难过了。她想,人们总说时间是治疗伤口最好的药,可是谁知道其实时间更是一种慢性毒,中了毒的人会不知不觉地在一段原本轻松的感情中泥足深陷,真能是可怕。并且在同时,她开始以为自己有点了解爱情了,一直以来不断带给她欢乐的爱情终于也带来了痛苦。
人的成长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不断地发现,不断地否定,不断地得出新的结论,然后继续推翻,每个时期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理,但其实呢。
周韵躲在被子里一整天,她特别想念赵如,想念高二之前的那段日子,想得伤心了就继续掉眼泪,渐渐地也就睡着了。地二天陈宇打电话给她,他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和她见面了。"周韵也哭够了,于是他们和好如初,见面的时候陈宇拿出了周韵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个情侣钥匙扣的半边来,周韵也掏出自己的那一半,把它们拼起来之后两人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
年少时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是她们相识以来第一次靠得这么近,陈宇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让周韵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真实。这真实感一直延续到到之后的一年半,然后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地消失了,就在毕业前不久,就在他们每个人都面临着各方面的压力和人生抉择的这个时候,陈宇也告诉了她自己的决定。陈宇说:"周韵,其实我一直没有说,大三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准备出国了,这十几个月里我考了G和托,寄了十份申请材料,到现在已经收到了八个学校的offer,其中包括我最想去的那所。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去,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时间还多,喜欢凭着自己的感觉走,认为人生有许多的可能和不可能,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来负责任。"说到这里,他看到周韵的眼眶红了,于是握住她的手:"但现在我想清楚了,我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你,所以......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周韵问,"我可以等......"
"我不想要你等我。"陈宇抢着说,"说实话,我现在开始觉得,我这个人靠不住,真的。"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玩笑。
周韵抬起头朦朦胧胧地看了陈宇最后一眼,她认为自己看错了,因为他的表情很伤心。
之后的几天刘树军也接到陈宇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他似乎比周韵还难以接受,"你不是吧,大哥,真的要走?"他握着电话乱喊,"什么学校这么有吸引力,能带我一起去不?"
"算了吧,别跟我在这说白话,"陈宇奚落他,"你以前两个礼拜不是还发短信说什么'搞定了,改天一起吃饭',都搞定赵如了你还舍得走?"
"甭说我了,你不也一样?你走了周韵怎么办?"刘树军反问。
陈宇说:"我上个礼拜跟她说分手了。"
电话整整沉默了两分钟,刘树军爆发了:"为什么啊?是因为要出国所以分手?还是分手了所以决定要出国?我真的搞不懂,你们,高三之前就在一起,到现在快五年了,五年!一辈子里能有多少个五年?你们有什么矛盾吗,你们压根没吵过架吧?我真是特羡慕你们,我常常想,要是我和赵如也能像你们这样多好,可我们一见面就吵架,我追她的时候吵,她答应了我之后还是吵,吵得我脑袋疼!"
"确实没有矛盾。"陈宇承认。
"难道你又喜欢上别人了?"
"也没有。"
"那分个屁啊!"刘树军叫起来。
"每个人的感情不一样。"陈宇说,"恋人们在一起的理由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互相喜欢,可是分手的原因却又很多很多。平淡的是爱情,争吵的也是爱情,如果争吵会让你不想再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么平淡同样也会。因为你在她身上已经得不到更多不一样的东西了。"
"我还是不懂。"刘树军说,"和她在一起就是为了得到?为了新鲜感?"
"也许分手对我们都好。"陈宇没有正面回答。
刘树军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吧,陈宇,我到现在哈市不太了解你,不过我能听出来你没说实话;另外我要把这件事告诉赵如,毕竟她和周韵曾经是好朋友......都是因为你。"
"那现在她们可以继续做好朋友了。"陈宇自嘲地笑着说。

(九)
2002-2005。
沉溺在逝去的感情中折磨自己是一件痛苦却又享受的事情,周韵用亲身体验告诉张宁,张宁说:"我也逝去了,我怎么没觉得?"
周韵骂她:"你都逝去好几个了!什么时候打算再找一个新的啊?"
"现在谁还有那个心思啊。"张宁往床上一到,"现实重要,明白不?咱们现在首要的人物是找工作!哎,你都面了几家了?"
周韵拿出小本字看了看:"投了十二家,面了三家,目前都还没消息。你呢?"
"我才面了俩,当初真是不该念什么破师范,现在去小学混个有编制的教师都比登天还难,哪哪都要研究生毕业,真是不给人活路走啊。不然咱们偷渡去日本拍AV吧!"
"......"
"我可不想读研了,那么多年脑袋都读大了,再读几年,去拍AV都没人要啦。"
"现在已经没人要了吧......"
"周韵,我觉得要不你还是别放弃那个保研名额了,"张宁又撑着床坐起来,"你挺适合在校园待着的,外面坏人多,哈哈。"
周韵想了想,"嗯"了一声:"我也有点动摇了。"
"不过,你也差不多快长大了吧?"张宁拍拍她的脑袋,故作担忧地说。
有时候成长就是一瞬间的事,周韵承认自己是被强迫的,她接连被强迫接受了两件影响她人生的大事,一是离开陈宇,二是放弃找工作,接受保研。在准备搬寝室的前一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她听到赵如用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赵如说:"周韵,你真打算一辈子都和我断绝来往了?"
就这么一句话让分手后一直憋着没有哭的她泪如雨下。
"你又不说话。"赵如叹了口气,"刘树军告诉我说你和陈宇分手了,是真的?"
周韵哭得更伤心了,对着电话一抽一抽的,然后她听到话筒另一边也抽了起来,两个人就这么稀里哗啦地沉默了十几分钟,最后赵如憋住一口气说:"我其实没怪你。"
周韵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也红着眼睛说:"我知道。"
她们迫不及待地约好当天下午见面,坐在咖啡馆的同一边座位上说话,就好像当初坐同桌时一样亲密。周韵不由地想,这四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可回忆却又那么真实地存在着,生活还是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下去,尽管总是充满了矛盾,尽管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已经过了二十二岁的他们就在本科毕业这一年突然忙碌了起来,刘树军去了一家在北京小有名气的IT公司做程序员,他说这工作说得好听点就是白领,说难听了其实就是IT民工,还不到一个礼拜双手就因为玩命写代码抽筋了好几回。赵如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公司刚起步不久所以人不多,一个头带着几个兵整天加班,投资人三天两头来视察一次,顺便对赵如进行公事般的性骚扰,让她不厌其烦,更让刘树军担心不已。周韵读研之后功课反而轻松了许多,要考试的科目少了,没事在图书馆查查资料谢谢论文什么的,觉得生活有点空虚,可能是因为在新的寝室并没有结交到什么稍稍投缘的朋友,所以很是想念张宁。
张宁毕业之后先是回了趟大连,然后直接杀去上海和四年前分手的不知道前多少任男友会和了,她在电话里说,有一所私立英语学校邀请她去担任幼少儿教室,所以。周韵揶揄道:"哦?是谁没多久以前才说过什么,一点都不怀念过去的来着?"
"嗨,马都快饿死了,谁还在乎吃的是不是回头草哇!"张宁哈哈大笑着说。
"那回头草是不是吃起来更香啊?"周韵问。
张宁说:"你自己去试试就知道啦!"
总之大家算是暂时都有了归宿,这让周韵觉得高兴,虽然一直也没有那个人的消息。陈宇呢?为什么出国之后音信全无。学校的论坛上总是会有不同的人反复在问同一个问题:你觉得分手之后的情侣还能做朋友吗?周韵仔细思考了一下,最后觉得,可能不行了吧。也许陈宇也这么认为,所以在之后的三年里都没有再联系她,于是关于这个人,也就只能靠听说了。
在美国加州的一所大学。
是五年的硕博连读,功课有点忙。
不久前买了辆二手车,还是宝马!
有篇论文伤了"Science"。
搬了一次家。
没完没了地做试验。
和同学一起去欧洲旅行一次,跨越了八个国家。
交了个女朋友。噢不,已经是第二个了。
又搬了一次家。
要回国了。
"陈宇下个月要回国了。"刘树军说。赵如、周韵和他三个人正在周韵学校附近地一个酒吧里环成一个圆形坐着,从2004年开始,他和赵如地工作相对于刚入门时轻松了不少,于是就经常约在一起喝酒。刘树军说这句话地时候周韵刚好打开一罐燕京,她本想装作没听见,可咕嘟嘟喝下两口之后有些头脑发晕,还是"哦"了一声。赵如瞪了刘树军一眼,示意他停下,可刘树军不乐意,"她迟早得面对这个问题吧?"说着也拉开一罐,然后伸过去和周韵碰了一下:"陈宇下个月回国,他新交那女朋友地爸妈想看看他,差不多就把婚事给办了。没错,二十六结婚是早了点,不过那女的比他大两岁,家里催得紧......"
"行了刘树军,酒还堵不上你的嘴。"赵如试图打断这个话题。
刘树军脖子一拧:"结婚怎么啦,多大事啊?你要是说结咱们现在立马回家拿了户口本上民政局排队去,这点小事周韵就受不了啦?"
"不是大事小事地问题!周韵她还没......"
"我知道她还没放下。"刘树军严肃起来,"要不怎么到现在还一个人杵在这儿呢,对吧周韵?这也都三年了吧,你们系里地男生你看不上,咱们给你介绍你又没感觉,你上次说你们导师让你去参加什么联谊活动,最后你也没去,你说你不郁闷我也不信。成天把我们弄酒吧来陪你,觉得喝晕了就啥事没有了是不?我现在告诉你啊,喝酒没用;我再告诉你,人家陈宇要结婚了,他就是个凡事只超前看地人,压根不会记得你们俩以前地事啦。你也二十五了,差不多就把心死了,再找一个好男人嫁了吧。"
找入这次没插嘴,等刘树军说完她接着说:"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周韵,话说回来,忘了一个人真这么难?你看我当初还不是说忘就忘了,不然还真得恨死你,对吧。"
刘树军听她这么说急了:"赵如!有你什么事儿啊?"
"你闭嘴!"赵如把他推开,继续对着周韵说:"你快点儿找一男人,等到下个人陈宇回来地时候咱们一起吃饭,你也不会显得太惨,这样你们俩就可以彻底拜拜了。而且我告诉你,陈宇不是什么好人。"
"对对对。"刘树军也不反对了。
周韵一直没吭声,等到他们俩停下了,她才慢悠悠地把剩下地啤酒喝完,轻飘飘地说:"你们俩说相声呢?说完了没?说完我走了啊。"说着拎着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赵如拽住她:"我们跟你说认真地哪!"
周韵拂下她的手,苦笑了一下:"行,那我考虑考虑。"
一个月以后陈宇在全聚德宴请了一小部分同学,他说在国外地时候最想念的就是北京烤鸭,想起那油光发亮地脆皮就直流口水。刘树军在桌子下面戳了一下赵如:"周韵今天到底来还是不来?"
赵如压低了声音回答:"我看她是不会来了。再说,人家是两个人,她一个人来不是自找难堪吗。"
刘树军说:"她不想见见陈宇?"
这时陈宇敲着桌子发话了:"喂,你们俩偷偷摸摸说什么呢?商量啥时候结婚?"
赵如撇撇嘴,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哪有你着急啊,你不是已经通过了政审,择日就要入赘了吗?"
刘树军在桌子下面踢了赵如一脚。"其实是我说你傻,想吃北京烤鸭可以去肯德基叫个老北京鸡肉卷啊,"他看陈宇身边地女孩脸色微变,赶紧打了个圆场,"结果我夫人骂我蠢,说人家国外的肯德基没这玩意儿,哎,看来是我土了。"
"谁是你夫人!"赵如冲他,然后起身去了洗手间。刘树军赶紧跟上去,看见她站在水池那对着镜子生气呢,便问:"你这是跟谁来劲呢?好好的把饭吃玩咱们回家去,干吗非得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啊。"
"我看见他和那女人亲密那样儿就特烦!"赵如不爽地说。
"人家夫妻亲热亲热有什么不对啊?我就说你们女人吧,特小心眼儿,你难道还吃醋不成?"
"吃你个头的醋!"赵如转身往回走,"我是替周韵难过,亏她还那么念念不忘,人家可是早有新欢,对旧爱问题都懒得问了,这就是你们男人。"
这是陈宇也从包厢走了出来:"你说我们男人怎么了?"他问赵如。
"嗨,没怎么,还不是我又惹她不高兴了。"刘树军想拉赵如走,可赵如偏要把话说清楚:"陈宇我问你,你这次回来打不打算见周韵?"她来势汹汹。
陈宇先是一愣,随即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又恢复了笑容:"你们不是说她今天会带男朋友来吗?"
"你和他说的?"赵如问刘树军,刘树军点点头,他说:"所以你也别怪陈宇了,他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陈宇问。
"周韵根本就没有男朋友。"赵如告诉他,"自从你和他分手她就没想过要再找一个,劝她也没用,给她介绍也没用,就是死脑筋死心眼儿,还以为你和她分手仅仅是因为出国,以为只要你回来你们就还有机会在一起。现在你这种情况,你说说还有可能吗?你当初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干脆让她死心?"
"这么说你知道?"陈宇努力牵了牵嘴角,声音有些闪。
"知道你是个骗子--那又怎么样?"赵如扬起脸。
"我记得我没告诉过刘树军。"陈宇皱着眉头,"你怎么会在知道?"
"你总不能瞒过所有人。"赵如说。
"好。"陈宇点点头,仿佛有些失落,却还是故作轻松地说,"那你怎么不告诉周韵?你应该告诉她,我和她分手别有原因,原因就是我早就背叛她和别人好上了,出过也是为了和那个人远走高飞!你怎么不说?怕她不相信?没关系,我可以提供姓名、电话、亲密照片让你们去查证--让她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她就不会再对我心存幻想了,这样你满意不满意?"
说完他摸出一根烟放在嘴里,刚要点着,被赵如一巴掌扇在脸上。
"人就是犯贱。"赵如扇完陈宇,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软地靠在墙壁上,颓然地说:"你对她的伤害越大,就越是会让她记住你。"



(十一)
2005年冬。
北京的冬天总是比家乡寒冷许多。赵如走在被沙尘和雾气遮住了大部分视线的大街上,刚把手套摘掉就冻得一哆嗦,她掏出手机给周韵拨了个电话:"联系好医院了,你下午直接过来,我陪你把手术做了。"
周韵软软的声音传过来:"我昨天不是说了不做吗……"
"你别拿自己开玩笑!"赵如急了,"不然你想怎么样,生下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那么天真,生下来你负担得起吗你!哎,你….."手机里传来"哔哔"的提示音,电话被挂断了,赵如心急如焚,拦了辆出租直奔周韵宿舍,想着今天就是一脚把门踹开,拖也得把她拖到医院去,刻不容缓。可没想到一到那儿发现门压根没锁,进去以后看到一片乱糟糟的景象,瓶瓶罐罐都七扭八歪地横着,地上被水撒湿了一大片,乍一看还以为有人割腕自杀。周韵病怏怏的躺在被子里,看见赵如来了,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就知道你这个急脾气。我昨晚回来就有点儿发烧…..刚才就是想喝口水,结果弄成这样。"
赵如扶起水瓶,看里面还有点热水,便重新找了个杯子倒上递给周韵"量体温了吗?"
周韵摇摇头:"体温表找不到了。"赵如只好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好烫,"她吓了一跳,"那你这还有药没?"
周韵朝写字台的抽屉努努嘴。赵如翻了好半天,找到一盒阿司匹林,拿过来喂周韵吃了两颗,然后帮她盖好被子,看她朝自己傻呵呵地笑,眼圈却先红了。
"哎,我还没死,你哭什么。"周韵努力打趣道。
赵如又是一阵心酸,此刻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于是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去,外面的温度真的很低,玻璃上都冻出冰的花纹。昨天晚上临睡前刘树军给她打电话,聊了几句之后,他问她想不想结婚,她说不想,一是不想在周韵现在这种状况下一个人跑去成双成对,二是….她不想说。
"赵如。"周韵叫她,"我其实想清楚了,我想要这个孩子。"
赵如的脑袋"轰"了一下。"你烧糊涂了?"她说。
"没有,我想了很久了,只是昨晚没敢告诉你…..我也很害怕。"
"周韵!这种事情不能任性的……你想要它,就因为它是陈宇留下的?好,就算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要了它以后怎么办?你会丢了你刚找到的那份工作,那么你拿什么来把孩子养大,你怎么让它摆脱单亲家庭的阴影?还有,你带着个孩子,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赵如说着捂着脸哭了起来,她哽着喉咙说,"周韵,我看不下去了,我真的看不下去你这样,你到底要死脑筋到什么时候?"
周韵的眼泪也从眼角跑了出来。
"你不懂的,"她摇着头说,"我也不懂,大学毕业的那年我虽然很难过,但是我自我安慰,说这难过可能只是放不下自己的感情,并且自信地觉得没有多久就会好。可是到现在三年多了….."
"我真后悔把你现在的地址告诉他!"
"后悔?我也后悔,世界上如果有后悔药我第一个抢过来喝掉。这么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有关机。我后悔接到了他的电话,后悔为什么挂掉了四十六次之后却没能坚持,后悔走到窗前刚好看到他在楼下,后悔最后还是给他开了门--为什么会给他开门?因为他拿着这个钥匙扣在我面前晃。"周韵说着,拿出一串钥匙递给赵如,"你看看都破烂成什么样子了?我甚至后悔很久以前送了他这个!可是又有什么用--你如果看到陈宇哭的样子,全忘了。"
赵如眼睛闪闪的呆了一会儿,蹲下来伏在床边,和周韵抱在一起。
"你真的做好准备了?"赵如问。
周韵趴在她的肩膀上点了点下巴,"我想回趟家,"她说,"以后可能很久很久都不能回去看我妈了。"



(十二)
2005冬。
北京到家乡的火车是凌晨4点多到站。周韵没带什么行李,只是背了个大书包,像个稚气未脱的学生一般从出站口走出来,脸上蒙着一层雾气。事实上她的确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并且从外表上看,和高中毕业时的差距也不是很大,只是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了,却在路过候车大厅时不小心看到玻璃中的人影,心中才暗自感慨了起来。
下了公交以后,几乎是想要飞奔回家。这发展中的小城虽然已有了许多变化,但家门口的这条路却始终如一,路边孤单地立着几棵叶子掉光了的梧桐树,虽然单调,却让人倍感亲切。沿着梧桐树向前看去,周妈妈的煎饼摊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当然不是等客人,周韵察觉到自己的眼眶热热的,只好突然停下脚步,远远的平静了一会儿才敢走近。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一个心中弥漫艰难却在亲人面前不能倾诉,一个满怀爱意却不愿自然地表露,见面之时都激动万分,但又不约而同地口是心非。
"妈,你这也太早了。"周韵强打笑脸迎上去。
周妈妈凶巴巴的瞪了她一眼,骂道:"你算算你多久没回家了!"
"我这不是忙着毕业嘛。"她厚着脸皮解释。
"得了吧你。"周妈妈依旧没露出笑容,把刚做好的煎饼塞到她手里,"回家补个觉去,别在这妨碍我做生意,上班的人就要出门了。"
周韵捏着滚烫的塑料袋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答应着拐进了巷子,走了两步回头看看,表情欲言又止。
一觉睡到中午12点多,连周妈妈何时收摊回来都不知道,醒来时便看到饭菜已摆上了桌子,可扑鼻的香味却突然让她的胃翻滚了一下,右手不自觉的捂上了嘴巴。
"长本事了啊,大餐吃惯了?家里的饭菜都能让你反胃,我看你还是出去吃算了。"周妈妈一边不满的唠叨着,一边还是盛了一碗汤推到周韵面前,"不想吃别勉强。"
周韵赶忙趴上去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扒了几口饭。
"你早晨有什么话想说?"周妈妈问。
"什么?"周韵有些心跳加速。
"没有就算了。我说,你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该定下来了,现在有看上的对象了没?"
周韵使劲摇头"没有没有。"
周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遇到差不多的就在一起处一处,不行就再换一个--我当初是不让你早恋来着,可现在不早了。把你嫁出去我也就能省省心,哎,你听见没听见?"
周韵想点头,可是突然又干呕了一次。
"是不是坐夜车着凉了?"
"不是,我没事。""只是怀孕反应。"后面这一句怎么能说出口?即使不被打断腿,也会被硬拖去医院打掉。周韵低着头偷眼看了看妈妈狐疑而严肃的神情,觉得那结果简直就是一定的。于是生怕露馅,住了没见天便要回北京去。
"你就是一白眼狼!"周妈妈把她送到巷口,恨恨的说,"干脆以后就别再回来!"
"那我可就真不回来了。"周韵勉强地假装嬉皮笑脸。周妈妈的表情松懈下来,叹了口气:" 要回来也给我带个男朋友回来,别每次都两手空空!还要我倒贴,没几年把脸皮给学得够厚,丢不丢人。"
周韵含糊地"唔"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如果回过头,就会被看到那张哭花了的脸,同时也会看到妈妈正在远处揉着眼睛,尽管可能她的嘴巴里正骂着"该死的沙子",眼泪还是依依不舍地不断跑出来。
回北京的路似乎比来时远得多,感觉火车已经颠簸了很久,却只行驶了一半的路程。这仿佛预示了今后的这段日子,周韵将面临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她所想象过的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将会依次地转化为真实,甚至比想象的更巨大,就连最基本的"找一个房子"对她来说都是个难题,因为北京的房价正处在上涨期,即使是最小的那种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单间,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花光她少得可怜的积蓄。还好,就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同系的一个转博的师姐宣布要结婚了,搬走的那一天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周韵说:"来我宿舍住吧,反正我走了以后空着也是浪费。"
当然接受了。无法拒绝这种毁灭自尊的施舍,但是人的心总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摧残中变得强大起来。
后来,甚至在最困难的时候,周韵都已经可以笑着对赵如说:"如果有人把厚厚的一叠百元大钞摔在你脸上你会不会原样摔回去然后扇他一耳光?以前我也会这么干,可现在不行了,我会欢天喜地地捡起来,激动地对他说谢谢。你说我会遇到这么好的事么?"
赵如看着她:"你还真笑得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你变了好多。"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周韵问。
赵如想了想:"算是…..变可爱了吧。"
"嘁,别骗我了,"周韵拿起镜子照了照说,"分明是变丑了。岁月催人老啊。"
"我是说性格。"赵如强调。
"我知道,"周韵摆摆手,"可是……"
她想说,如果可以,我宁愿这变化消失掉,变回那个不可爱也不爱说话的我,变回很多年前的样子,我们大家都还在一起,听你们说个笑话都会脸红的我。可是那个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十三)
2006-2007.
"赵如,你上次说你们公司在招兼职,现在招满了没?"
"没招满也不会要你!你现在已经打了两份工了,还带了几份家教,几份来着?我记得上次去你家看见三学生,你别不承认--现在又要做兼职,不要命啦,不带孩子啦!"
"带什么孩子,没钱还带个屁!"
"你别张口屁闭口屁的啊,屁也是你要生的,现在觉得烦了是吧?周韵你就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早干吗去了你呀。"
"说得好,赵如,当初你就该一棒子把我打晕了,用迷药也行,总之捆也得把我弄医院去啊!现在来不及了,你看着办吧,要么给我介绍工作,要么立马打一车来我家替我把孩子掐死算了。"
"残暴!"赵如对着手机喊,那边周韵已经掐线了。赵如仿佛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窝了一肚子的火却不能反抗,原地跺着脚哼唧了半天,最后还是给经理打了一个电话,就把兼职的事儿确定了。最后还是妥协,是因为她早就发现,自打生了孩子以后,周韵的脾气愈发暴戾起来,三天两头不是狂躁就是哭泣,尤其是对孩子的态度时好时坏,说不准哪天一冲动就真把他掐死了。
赵如估计得没错,并且就在她打电话的时候,周韵已经在对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并哭闹不止的婴儿施暴了。"就知道哭!"她冲他喊,孩子被这喊声惊得一呆,转而更加大声地哭叫开来。周韵原本打算不再理睬他,但母爱所带来的愧疚又霎时间涌上她的心头,于是她走近孩子并试图安抚--其实这过程已重复了许多次。接下来她将发现孩子的大脑并没有发育到能接受来自母亲的讯息,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这让他重新陷入了愤怒,她凑近他因为委屈和害怕而扭曲并彪满眼泪的小脸,突然伸出食指在他的额头上重重的敲了一下,同时用阴沉的声音命令他:"闭嘴。听见没有。不许哭!"
结果当然是,孩子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周韵在这哭声的伴奏下绕着屋子走了几圈,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并告诉自己,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坚持要生的孩子,是不是应该好好对他?
她又走过去抱起他,并小声安抚着:"宝宝乖,不害怕。"这安抚略有成效,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周韵仔细端详着孩子的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可爱至极,但更多的是怜悯。"你真可怜,你没爸爸。"她用同情的口吻说,并伸出手去抚摸他刚才被自己敲肿了的脑门--她真不应该做这个动作,可能又被触发了疼痛,孩子再次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
"够了!"
周韵先是用全力在孩子的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接着又心疼的抱住他哭了起来。
任何人看到这场面都会以为她精神失常。周韵自己一度也这么想,并且因此备受煎熬,觉得不该这么暴躁,可是又控制不住,就忙忙碌碌却又浑浑噩噩的过来大半年。她无限难过地发觉,从前的那个自己,真的连一丁点影子都找不到了,记得怀孕的时候,她还常常摸着肚子自说自话,说那些关于陈宇的事。
"你爸爸他的个子很高,有些瘦,有一双看起来很诚恳的眼睛。"
"他喜欢穿黑色的上衣,蓝色的牛仔裤,跑步快得像一阵风。"
"他爱笑,听说也爱哭,可是我只见他哭过一次。"
"他很聪明,也很随性。他只会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是一时冲动。"
"十一年前他说喜欢我。七年前他说和我在一起很舒服,可是也和别的女孩子纠缠不清。"
"五年前他说要分手。两年前他来找过我之后和别人结婚了。"
"一年前我找过他,他说很忙,于是我挂了电话。"
"我还喜欢他?可能吧。"
这些话到现在则被总结成了一句--"你爸他是个混蛋。"现在认识到这一点似乎有点晚,周韵想,不过谁还没有过被蒙蔽了双眼的时候,谁还没个青春期躁动啊,现在就是八个陈宇一溜排地站在她面前,她也照样心如止水人如泰山,让那些情啊爱啊什么的有多远滚多远吧。于是,就在这种看破红尘的状态下,哪怕是被一个医院的电话就给弄到外科病房门口,并且真的和陈宇面对面站定了后,她的表情依然可以保持坚挺,眼看两人僵持了五分钟,她纹丝不动。
陈宇的头上和左手手臂都缠了纱布,脸上还有几块青色的淤血,看见周韵来了之后先是咧咧嘴,之后发觉有什么不大对劲,笑容也就淡了去。最后他略微严肃的发问:"周韵,你有孩子了?"
我靠。周韵顿时慌了神,她暗暗骂自己,还说不激动,怎么抱着孩子就冲出来了!
"你结婚了?"陈宇又问。
"我都二十六了。"她只好不正面回答。
谁知道话音刚落,就看到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于是有那么一秒钟觉得喜悦,但瞬间便平静了。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陈宇用右手支撑身体坐了起来,并一瘸一拐地走下床,他看了一会儿那个孩子。"你骗我,"他直直地看着周韵,"他的鼻子,嘴巴,还有耳朵--他难道不是我的?"
心里翻江倒海。
不过还是故意轻蔑的说道:"你在作梦吧。"
"我记得那天我们没有用安全措施。"陈宇却坚持。
"第二天我吃药了。"只好继续说谎。
"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嫁给谁了?"
"大学同学--如果不是出差去了上海,我会带他起来。"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陈宇抱住脑袋。
"我打过电话给你,"周韵冷笑,"你说忙。"
陈宇倒退了两步,重新坐回床上。
这时周韵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着屏幕想了想,接了,张宁欢快的声音顿时震动了鼓膜:"周韵!好久不见啦!你过的怎么样?吃回头草了没?"
"老公--"周韵灵机一动,决定豁出去了,于是驴头不对马嘴的接话。故意说给陈宇听。
"我是不是拨错电话啦!"张宁显然被弄得莫名其妙,"喂,周韵,是你吗,你叫我什么?你个没良心的!"
周韵不理她,继续演戏:"嗯,我挺好的,宝宝也很好,上海热吗?"
"上海不热…..哎,我说,你胡言乱语什么呢你,我们多久没联系了?宝宝是谁?"
"北京这两天变天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完暑假的补习高峰期我就去看你!我想你啦!"
"好。路上注意安全。"
周韵笑着挂了电话。再看陈宇,他俨然一副颓丧的样子,楚楚可怜的泪水正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今天不该叫你过来,"他凄然地说,"现在说恭喜还来得及?"
"太晚了。"周韵说,"不过还是谢谢。"她抱着孩子走出病房,强忍着没有回头,然后缓慢地从步行楼梯下楼,在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冻得她一个哆嗦。在下楼的时候她努力思考着为什么要对陈宇撒谎,因为不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沮丧的问自己,人们这样反复不断地互相伤害,是为了什么呢。



(十四)
陈宇又回美国了。
临走之前他掏出手机来想给周韵打个电话,可是对着他的号码愣了好一会儿神之后反而按下了删除键,他无法窥探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且也不想去了解。他想,每个人无论如何都会有新的生活,而且很可能就在不远处,所以,自己已经离婚这件事,让不让周韵知道都已经没区别。
虽然这样,当陈宇下了飞机拿了行李但还没有走出候机大厅的时候,他还是没能逃脱那阵仿佛被安排好了的伤怀情绪。因为他想打个电话,却拿错了手机,开机之后等待了许久也没有搜索到信号--这让他再次意识到,他和周韵已经是被分割在两个世界的人了。脑海中残留的希冀的光在向着出口行进的过程中终于一点一点灭掉。
他把手提包恨恨的扔进路边那辆红色宝马的后备箱里,再恨恨地摔上盖子,然后打开车子后排的门钻进去,两腿开开的,摸出一支烟来。
前排司机座位的女孩转过身来,递上一个打火机,陈宇吓得一抖,开门跳出去看了下车牌号,才确认自己没上错,但又有点恼火,干脆就站在路边把烟抽完。过了一会儿,女孩耐不住性子也下了车,晃到陈宇面前。
她摸了摸陈宇的脸。
陈宇捏着烟屁股:"你是林晶,我没认错人吧?"
"我靠,这才几天没上床就不认识了。"林晶骂道,"待会儿你开车,是不是还要问我家在哪儿啊?"
"靠什么靠,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在床上把脸画成这样过?"陈宇绕到另一边去上了车,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林晶坐到她身边的副驾驶位子上,硬把脸又凑过去:"我昨天新买的眼影,孔雀蓝,你看看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不好看。"陈宇没好气地回答。
"你都没仔细看。"林晶说,把身子转回去靠在椅子上。"干吗火气这么大?"她问。
陈宇单手握着方向盘:"没有。"
"那就是单纯看我不顺眼咯?"
"你别闹了行不行。"
"不行。"
陈宇"刷"地把车靠边停下。"不行就下车。"
"我的车我凭什么下!"
"那我下。"陈宇说着拉开车门就要往外冲,却忘了解开安全带,被拽了回来。他坐在那儿有点泄气,深呼吸了几次,平和了,伸手去拉林晶,她的手冰冰凉的,被拉住的时候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便安静了。
"给我一支烟。"她说。陈宇从屁股后面摸出烟盒递过去,又拿火机给她点着,看她深深的吸了一口,尽量用柔软的语气说:"别闹了,先回家再说,行不?"
林晶没说话。
等烟快抽完的时候,她突然问:"你回去见她了吧。"
"没有。"陈宇很快否认,却很快发现好像踩进了套,只好又尴尬得点点头。
林晶笑:"我还没说是谁呢。"
"见了。"他只好承认。
"她怎么样?"
"结婚了。"
"哦?"
"生孩子了。"
"还真快……"林晶轻蔑地扬了扬眉毛,"孩子是谁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她和别人不一样么。我就说,能怎么样,还以为爱你多深,到头来还不是说嫁人就嫁人了,你以为谁都像我对你那么死心塌地的,别傻了你。"
我是挺傻的。陈宇想,这五年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们该结束了吧。"他正视前方,嘴巴里吐出这七个字,向身旁的女人说。高速路上的风在耳旁一直呼啸。
林晶愣了一愣。"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转而语气平静的回答,却伸手把车窗摇得更大。
陈宇却难得地坚持说下去:"我说,时间到了。当初我们说好是五年,你要我和周韵分手,要我和你来美国,我同意了;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又要我回国去和 tina相亲然后结婚,但是我也照做,这样还不能弥补那一个孩子的过错吗?"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说什么,以前每次有争执,你都会用那个死掉的孩子来要挟我,你说,你以为那个孩子是什么?其实我想告诉你,我并不认为它不算什么,正是因为觉得那对你伤害很大,所以才会同意用五年来弥补我犯下的错。可是,你怎么能越陷越深?你知道的,我早就不想和你在一起,这样有什么意义?"
陈宇说完放慢了车速,好让自己能够有机会窥视到林晶的表情。它他看着她不停地用手将那些被风吹乱的头发收拾整齐,便知道她的心情已面临崩溃,而且越是这样,她的表现会越平和。
"五年如果不够呢?"最后她清了清被酸涩液体堵住了的喉咙,轻声说。
"不够你他妈怎么不早说?"陈宇一着急,火气又上来了,还想骂人,却在后视镜里看到她哭了。
她长长短短的抽着鼻子,孔雀蓝眼影被弄花了,看起来有点可笑,但这可笑还是敌不过妆容下面那副脸孔所流露出的悲伤。林晶说:"其实我猜到了。我知道时间到了,我猜到你会说要走。不过--"
"不过--,周韵已经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了吧。你离开我,要去哪里?"
吃事后药有多伤身体。
在上学时怀孕有多难堪。
手术室器具的冰冷。
疼痛好像是从身体里剥离了一大半灵魂。
染下的那些炎症。
如果还有希望,林晶还是想要提起这些陈宇不愿听到的事。
这些原本自己吃过的苦头,不知何时被用来作为要挟他不能离开的理由,说到自己都累了,才开始觉得坚持没什么意义。只是,就算现在放弃,也还忍不住要多问这一句。
"离开我你去哪里呢?"
"无处可去。"陈宇绝望的回答。
一个月之后他辞了工作,退了房子,只身回国,先是在刘树军那里窝了几天,直到顺利找到一份薪水不菲的工作才搬出去,接着便倾尽在美国几年的存款买了套不大不小的公寓,这让刘树军见到他就直咂舌:"海归!大款!"
"至于吗,你不也买房了。"陈宇说。
"我可是贷款!"刘树军强调,"这说起来就不能一样。介绍你,单身有房精英男,介绍我,房奴一个。要不是为了赵如,我可不愿意这么早就背一屁股的债,累。"
"你们打算结婚?"陈宇有点意外。
"是我打算,"刘树军郁闷地说,"她还没答应,我跟你说那人特固执,非说要等到周韵和……"
"要等到周韵怎么?"
刘树军意识到有些失言,便打哈哈地环顾左右而胡说八道:"要等到周韵家那小子再长大点嘛,说要让干儿子在婚礼上给她拎裙摆,你说她这个干妈做的,忒贪心了吧,啊哈哈。"
陈宇没察觉,于是委婉地笑笑,他突然觉得看着身边的人幸福是件挺美好的事儿,虽然自己形单影只,至少可以从别人那里感觉到一点点暖和的气氛。并且,其实说自己是自作自受也未尝不可,当真还以为年轻便什么都可以了,现在才后悔,那些丢掉的时间要怎么追回来呢?那些丢掉的感情,再不甘,大概也只有追忆的份了吧。
但是,如果他知道赵如的原话是"一定要等到周韵和陈宇在一起,"会做何感想呢?
如果他知道赵如在说着"要亲眼看到周韵幸福"这句话的同时心里却默默地重复着另一个理由--"这样我才能够甘心。这样我才能够死心。"他又是不是会觉得,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不幸呢?就好像是一个掉进了冰窖的人,他站在冰窖正中央冷的要死,便想要走向靠住墙壁的那些人,以为他们那里比较暖和,结果却被告知,其实他们在这里熬得比他更久,都已经快要结冰了。
就是带着那颗熬过高中两年,大学四年的快要结冰的心,赵如在五年前的那一天一大早便来到了首都机场,她躲在柱子后面想要再看陈宇一眼,却看到了他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并肩走进大厅,双双check in,过安检,双双消失在她依依不舍的、送别的视线里。



(十五)
赵如说:"周韵,你到底是和陈宇过不去,还是和我过不去?"
2007夏。
一个秘密不一定藏得住多久。有的时候我们总以为,至少有了人为的藏着掖着,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好歹也应该几年不出声响,然后很有可能,就被大家渐渐淡忘了。闭口不谈,口是心非,刻意回避,这几种方式应该都颇有成效。可问题是,有的事情并不一定能让人羞愧至此,她也许只是暂时不想说而已。
一个单身的女人,喜欢另一个单身男人,那有什么错?尽管他刚分手不久,那又怎样。一定要有东西淡去的话,那么可以说,淡了的是赵如的心理防线,不甘心的念头日复一日蠢蠢欲动,仿佛有气流在胸腔中流动,把她的整颗心挤的不能呼吸,人却又像要爆炸。
终于有那么一天,接着刘树军的调侃"你丫还惦记着陈宇呢吧,"把话说破了。"我惦记。都惦记那么多年了,您才发现?"赵如双手交叉在胸前,轻笑着说。
如释重负。赵如认为这不是冲动,因为冲动是年轻人的特权,而她,已经二十七了。十六到二十七岁,这是十一年。当初那些选择对象都哪儿去了?她想。还记得那天晚自习后回家的路上,掰着手指头给周韵数遍了全校所有帅哥的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专一,竟然可以将这感情维持了十一年,就算是鬼迷心窍,也迷得足够久了。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这同样是刘树军问了自己千万遍的问题。凌晨3点半,他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里,面前的桌子上堆了十二瓶啤酒,都是他叫的,可不知怎么又不想喝,可能是太久没合眼的缘故,胃里一直犯恶心。陈宇的脸在那些酒瓶的空隙中躲躲闪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慰,说起来他没经验,是因为他没有太多朋友,少得可怜的几个之中。却还是他自己的感情最为失败。现在他看到了第二个失败者,就好像自己又重新在那段错误的路途走了一遍,顿时感同身受起来,说话的声音竟也有些哽咽。
原本想说"你别这样"、"没什么,失恋而已"、"忘了她吧",最后却变成了"忘记很难,是不是?"
"你说呢?"刘树军面露苦涩。
陈宇若有所思。
刘树军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一拍脑袋:"我不该问你,你应该忘得比较快,不然现在也不会活的这么潇洒--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上次回国出了车祸,怎么会留了周韵的电话给医院?"
"我也不知道。"陈宇回答,"神志不清吧。"
"神志不清的时候做出的事,是不是才真正发自内心?"
陈宇的眼眶红了。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嘟灌进去小半瓶,"你他妈能不能别突然这么犀利?"他说。
"好。"刘树军点点头。这一秒他很平静,下一秒却突然大哭起来。
"她喜欢的不是我!"他捂着脸痛苦的说。
陈宇眉毛一抖。他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的走过桌子站到刘树军的身边,犹豫了一下,用力拍拍他的背。
刘树军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问:"你知道她喜欢的是谁吗?"
陈宇摇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是我认识的人?"
刘树军瞬间很悲伤:"我也不知道。"他把脸重新埋在手心里,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过了一会儿,他嗡嗡的说:"你能帮我去问问她么?"
陈宇"恩"了一声。他突然想起五年前自己狠下心和周韵说分手的时候,她在不知所措中也曾这么问过。"你喜欢上别人了?她是谁?"他否认,只是因为不想说谎,想不到却令她更痛苦,如果早让她知道自己和林晶的事,那么那几年,她也就不会一直等他。现在想想,其实被误会也没什么,总之结果都是分开,倒不如给他一个残酷的真相让她放弃。
只是他不知何时才能意思到,他永远都无法像刘树军这般伟大,这样得想让一个人幸福,即使自己给不了,也还是在尽着最大努力--刘树军怎会不知道那人是谁?只是最后再帮赵如一把,让她能有机会亲口对陈宇说出来。



(十六)
陈宇给赵如打电话,听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他便挂了,在赵如楼下的一个长椅上坐下,点了根烟。
赵如正躺在床上给周韵打电话。
"我干儿子还好?你老实交代最近有没有打他……什么?你把家教的工作全辞了?辞得好,小心哪天一大早就心力衰竭起不来了你。周韵,我跟你说件事,陈宇回来了……什么?你知道了!刘树军那个大嘴巴,对了,你知道我和他分手了么?什么?你也知道了!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的?不可能,我这辈子就没喝醉过,你别骗我了,我就算告诉你也一定是清醒时说的,只是我不记得。好吧,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他分手么?我打赌你不知道,肯定不知道!"
"我是为了陈宇 ……"
明明早已听到了电话断线的"嘟嘟"声,赵如还是咬着牙把这句话说完了,看着手机上显示"通话已结束",她有点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说得快一点,下一次恐怕再难说出口了.
没多久,周韵便拨回来,"我刚才站在窗边听你说话,突然看到张宁出现在楼下,一激动就把电话扔了……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呀,快说,我赶着接客!"
"就是你那个大学同学?"赵如问。
周韵激动地说"是呀!好久没见拉!"
"那你们先聊,我以后再告诉你吧。"赵如说着按了挂断键。有点索然无味,手机却又响了,她看就没看就接起来骂:"周韵我看你真是越来越像个老大妈了我都说了以后再说你又打来干吗呀!"
陈宇在电话那头一激灵。"赵如,你说什么呢?我是陈宇。我在你家楼下,周韵……在?"他提到周韵的名字,顿时变得吞吞吐吐的。
赵如也被吓了一跳,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周韵不在。你要上来?"她强作镇定问。
"好."
陈宇收了线,迈开步子向漏洞里走去。他有点失望,就好像你没有买彩票的时候却有人打电话来说你中了六合彩,而当你激动地要去兑奖的时候他们却说对不起弄错了--希望落空时总会惘然,他还是渴望见到周韵的,虽然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周韵此刻正和张宁激动地拥抱。张宁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周韵偷偷瞄了一眼墙上的镜子,心里暗自神伤,没有爱情的人是苍老的,这话果然说得没错。正在愣神,张宁猛地拍了她一下,喊道:"你可真超前!娃都生好了,这可叫我们这些单身人士怎么混喏。"
"单身人士?"
"是啊!"张宁连唉声叹气都大大咧咧的,"怎么办,咱又回到贵族的行列了,恭喜我吧周韵,这得需要多大的运气啊。"
"照你这么说我也挺有运气的?"周韵不爽地说。
"你都当妈的人了,跟我争什么呀?我以后就留在北京跟你混了。"张宁向她抛了个媚眼,问,"孩儿他爸呢?上班去了?"
"你说谁?"周韵不解。
"孩儿他爸是谁你问我呀,难道不是陈宇?"张宁揶揄她。
"是他啊。"周韵不否认。
张宁哈哈大笑:"我就说你会向我看齐--怎么样,回头草好吃不?"
周韵咬了咬嘴唇。"我们没和好。"她轻声说,并忽然感觉到懊恼。是啊,其实是有很多机会的--怎么就死活不成呢。
"我靠!"张宁激动了,"周韵,你的意思是……你得先告诉我,这孩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十七)
陈宇按响门铃的时候,赵如刚刚洗漱完毕,连睡衣都没有来得及换,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看起来颇为狼狈的样子,这让陈宇误以为是失恋所致。他很疑惑,他想,明明是她提的分手,怎么反倒也伤心成这样子?其实如果他能先想起五年前出国时那个压抑的自己,也就未必不能理解赵如,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这次他来,就算替刘树军要一个解释。
但从未想过这个解释会是这样的。

"赵如。"
"哎。"
"你为什么和刘树军分手?"
"我喜欢的不是他。"
"那是谁?"
"你。"
简短而有力的答案。陈宇将这个答案握在手心里,像一把碎掉的钢化玻璃,虽不至于伤到流血,但还是会隐隐作痛。为什么?他很想问,可是问了似乎没有意义,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刘树军、周韵、赵如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好朋友、好朋友,恋人、恋人。究竟是谁打破了这平衡,把好端端的一团麻搅得乱七八糟?他们和她们,已经不再是恋人,而这样发展下去,他和他,她和她,应该也做不成朋友了。
他茫然地走进电梯,看着电梯的门缓缓关上。他想,这个世界究竟能有多少个空间,变换之间总让人觉得远离。即使刚才有拥抱,有亲吻,也并不觉得温暖,反而阵阵战栗--与其说是被那份隐蔽而执着的感情打动,倒不如说是自己寂寞太久。这个年代,即使还有高尚的人,也一定不是他陈宇。
陈宇对自己失望了。他在放纵中并没有得到满足,这才了解,自己现在想要的并不是激情,而是一份平平淡淡的想念。这些年轻气盛时总也参不透的情感,直到此刻才不情愿地浮出水面。
陈宇离开之后,赵如走到阳台的落地窗边,将窗帘来开很小的一条缝隙偷偷看着楼下,看着他缓慢的从单元门方向出现,似乎是要向小区外面走,可是却迟迟没有迈步。她转过头去看挂在墙上的钟,秒针滴滴答答的走,转眼就走过了半圈。陈宇还在。一阵酸涩涌上心头,赵如想,在等三十秒,如果他还是没走,说什么也要冲下去一把抱住他将他留住,可谁知度秒如年。焦急和害怕让她泪流满面,坚守完最后一秒之后,她以为是咸咸的液体使得自己眼睛花了,可是即使用干毛巾擦得双眼生疼,那个高大的身影也再也找不到了。
她呆呆地坐了好久。
之后,她拿起手机熟练地拨出陈宇的号码:"陈宇。我有件事想告诉你。"赵如用一种近乎在追悼会上念悼词的语气说。室内开到狂暴的冷气让她以为冬天来了。
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冬天。
刘树军在家里裹着被子睡觉,床边的地上丢了小山一样的烟头和成堆的纸巾,他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鼻音,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不断地在打喷嚏中醒来,忧伤地思考一秒钟,再接着沉沉睡去。
陈宇回到家,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之后连喝了几大口,寒意一鼓作气涌上心头。
周韵和张宁相对无言。
"为什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有意义吗?"
"怎么没意义!这个混蛋该对你负责!"
"怎么负责?仅仅是负责能负的了一辈子?张宁你不了解他,没有任何事能绑住那个人。"
"我不相信--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你说不出口的话我去替你说!"
"不行!"
"你难道还要等到他第二次和别人结婚?周韵,你是不是傻了啊,这种时候还要什么面子!"
"我……没有。你觉得我变化大吗?不用回答我也知道,很大。我老了,丑了,对着镜子都会觉得自己眼神凶恶。我会骂人,会打孩子,会摔东西--你太久没见我了,别这么惊讶。不能接受是不是?你觉得陈宇他能接受吗?说我还纯情,谁会信,我自己都不信,何苦还要去丢这个人?"
回想起刚才的这番话,张宁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人都是会成熟的--你变了,陈宇说不定也一样。"她安慰道。
"成熟只不过是我们内心捏造的一个词,你真的以为它永远代表着美好?"周韵苦笑。
张宁无话可说。
周韵探过身去握住她的手。"一定不要让他知道。"
"如果我一定要说呢?"
"我死给你看--开玩笑,不过,我可能会再不想见到你了。"
可是我说过,一个秘密无论大小,总有一个期限。它们一定是在等待着攻击力的蓄积,等待一个时刻,同时让所有人都受伤。在这个时刻,谁伤得更重一些,纠缠起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四个是如此有默契,绝不多问一句"你知道了吗"彼此便心知肚明。
周韵在送走张宁以后打电话给赵如,刚想说些什么,赵如便告诉她:"我已经全和陈宇说了。"
这么一来,刚才还在拿"绝交"威胁张宁的行为未免也太可笑了吧。"为什么?"周韵问。
"保守这个秘密太累。"赵如的口气很严肃,"另外还有一件事--陈宇当初离开你是迫不得已。"
周韵心头一震。"怎么说?"
"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吧。"
挂了电话之后赵如失笑,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他们四个人的关系还是那么可笑,原来一点都没变。回忆起高中毕业那年的夏天,这么多年它们到底都在为了什么才苦不堪言?其实她是骗周韵的,她根本没勇气在陈宇面前把真相说出来。



(十八)
十一年已过。
2008春。
出乎赵如的意料,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听到周韵和陈宇重修旧好的消息。她换了份工作,被派去了天津做广告项目,就是故意要避开那两个人,偏偏他们不争气,尤其是周韵,她压根就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真是太叫人失望了。她也曾想过打电话去骂醒周韵,可还是拉不下这个脸,倒是刘树军常常电话来安慰:"该在一起的总会在一起,你就别瞎操心了。"
没脸没皮的刘树军修养了一阵子之后,又重整旗鼓了,还挺锲而不舍。第一次打电话来,他故作深沉地说:"赵如,我是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赵如心中无限酸涩地回答:"恭喜你啊。"
他却突然又换了一副嘴脸,好笑了几声:"我骗你哪!你怎么还是那么笨,一骗就上当?"
"你……"赵如顿时百感交集,"混蛋!"
2008夏。
陈宇有了新女友。小他五岁,大学刚刚毕业一年,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两人在一场客户答谢会上遇见,那女孩端着酒杯走过他身边,突然被不平整的地毯绊了一跤,狼狈的摔在他身上。面红耳赤之后,他问她:"又不是在公交车上,你怎么还站不稳?"
女孩害羞得背过脸去,却紧靠着他的右手站定,没有再走开。
在牵起她走的时候,陈宇再次想起曾和他一起并肩站立过许许多多个清晨和黄昏的周韵,并又一次准备好向她告别。
2008秋。
"你别再来找我了行不行!周韵死死地抵住门,想要把一个男人赶出去。
那男人五短身材,小眼睛嵌在微胖的脸上闪着真诚的光。"周韵,我真的觉得我们俩挺合适的,我二女儿比你儿子小一岁,一起长大对孩子多好啊,说不定还能培养出一堆青梅竹马--哎,你别关门啊,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想都不要想!"周韵一使劲,世界终于清静了。她觉得莫名其妙,这个咖啡店的老板,已婚中年男子,一个老婆两个孩子,他想干嘛呀,现在的男人怎么都……唉。
回过头来看儿子,他已经两岁,健康活泼,此刻正在小床上安静地熟睡,仿佛丝毫不会被吵醒。
2008冬。
虽然我们分开了,可是世界终究是个奇怪的东西,当我们以为它很大,大到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它却突然又变小了,它仿佛等得十分焦急,催促着我们快些见面。
陈宇和张宁的相遇是在S大的门口。新女友住在学校里的家属楼,他在车里打了个电话,小女友说立马就到,他便从车里出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路边透气,远远地就看见张宁从马路对面走过来。陈宇伸手打了个招呼,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好抱歉地笑笑,却见张宁在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瞅着自己。
"你在这里做什么?"张宁问。
"哦,等个人。"陈宇被问得有些尴尬。
"等老婆?"
陈宇的表情讪讪的:"不,女朋友。你呢?"
"你女朋友还挺多,"张宁皱起眉头,"每一个都替你养一个孩子,你要得过来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北京的冬天除了寒冷,风似乎也一年比一年大了。
张宁用力地抹了抹眼角,她想起上次周韵说过的话,真的要绝交吗?不过,就算那样也值了。她抬起头,看到天空突然布满了暗红色的云块,它们的边缘在缓缓移动的过程中互相撕扯,渐渐地变了形状,再渐渐地分离开来。
同样抬着头的陈宇却没看到。他正坐在一个小酒馆的露天席位里,脖子刚好也仰到这个角度喝下了一杯二锅头,不过他已经醉了,所以什么都没看到。他觉得头疼,准确地说这症状从下午就出现了,当他连汽车都忘了锁,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的时候,他拼命地在回想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情。1996到2007,这十一年,他有多久没有认真回忆过了?很多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其实还都原地停留在曾经的那个时间上,像是早就做好了备忘录,只要轻轻一点,内容便会全部涌现。
他想起高三那年的晚自习前,他们四个人常常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总是赵如和刘树军两个人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而他却在课桌下面悄悄地踢周韵的脚,然后满足地看她紧张而害羞的神情。
想起大三那年他和周韵一大早坐车出去玩却坐反了方向,被拉到北京某郊区的一个湖边,恰逢太阳在湖对岸刚刚升起,两人立刻被意外而美好的景色迷住,沉醉之余他对周韵说,如果可以永远一起看日出就好了。
想起那天晚上在周韵的单人床上,只盖了一层薄毯的他们因为寒冷或者其他原因抱在一起,他无论怎样也安抚不了她不停颤抖的身体。最后他说:"我不结婚了,不回美国了,好不好?"她却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也许她已经知道,他的承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是个混蛋。
"对不起先生,我们要打烊了。先生,喂,你没事吧……"酒馆里年轻的服务生拍着陈宇的后背。
"大半瓶二锅头……别叫他了,打110吧。"老板说。
"啊?"服务生有些担心,他继续晃陈宇,"先生你还是醒醒吧,老板要叫警察了哦。"
这时,一串钥匙从陈宇的口袋里溜出来,哗啦啦掉在地上。服务生弯腰捡起来想塞回他手里,却突然被破旧的钥匙扣吸引住了,"这个钥匙扣我以前也有一个呢!"他激动地回头对老板说。
"哦?"老板凑过来看了看,"这形状怎么看起来怪怪的……是个什么东西?"
"你们老年人不懂的啦,"服务生解释道,"这只是一个小孩身体的一半,要和另一半拼起来才完整呢。"
"我怎么不懂!"老板觉得没面子,"不就是那种情侣钥匙扣吗,早就过时了吧,这人还带着。啧啧,可有年头了,你看这皮面臭烘烘的,赶紧还给他让他走,不走就报警,听到没?"
"噢。"服务生应声,可是还是有点不甘心,他想了想,用力抠开钥匙扣的夹层--"真的有个号码!"他惊喜地叫道,"一定是他女朋友的!"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是他自己的呢。"老板不屑地说。
"因为……"服务生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和我前女友……就是这么做的。因为怕把对方丢了,所以希望不小心捡到她的人,可以打电话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我会去把她找回来。"
天晚了。对面几家店铺的灯相继暗了下去。
老板看出了服务生的怅然若失。他故意突然大叫一声:"那你还不快去打电话让她来接人!"
服务生从回忆中惊醒,赶忙唯唯诺诺地跑去拿起吧台的电话机,试探着拨出了那个号码。"嘟嘟"声过后,一个疲倦的女声传过来:"喂--"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行眼泪从那个喝醉了的客人的眼角流了出来,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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